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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境界创造\说把一切境界都纳入(归结)到诗人的创造中,这种绝对化的立论,是在以物感观为主导的中国诗学传统中前所未有,也是不可能出现的。从文化脉络来看,柳宗元、袁枚和王夫之诸人的诗学思想不仅为王国维提供了母语诗学的精神资源,而且其内含已经非常接近\境界创造\观。但是,从物感观到\境界创造\观,需要一个革命性的突破。这就是确立人本主义的诗学观念。

人本主义的诗学观是由席勒确立的。在人与外在世界的关系上,康德做了消极的和积极的双重界定。消极的界定是,人只能认识世界的现象,而不能认识世界本身(物自身);积极的界定是,人是通过自己具有的先验直观形式(时间与空间)来认识世界的现象的,因此,世界的现象是由人赋予形式的,即人为自然立法。27席勒继承了康德的积极的界定,并且把它转化成为一个人本主义的自由原则。他认为,当人以自然的实在为关注对象,人就受制于自然,只是自然实在的被动的接受者,他就没有自由,他的人性也还没有开始;当人把实在和现象彻底分离开来,使现象成为绝对(独立自由)的现象(审美现象),并将之作为审美游戏的对象的时候,人就表现了他对自然的自由而且开始了他的人性生活。他说:\只要人在他最初的自然状态中只是被动的接受和感受感性世界,他就完全还是与之同一的,而且正因为他就是素朴的世界,就不存在一个属于他的世界。只有当他在审美状态中把世界置于身外并静观它的时候,他自身才与世界明确分离,并且因为他不再与之同一而使世界向他显现。\康德把人所认知的自然现象理解为人所普遍具有的想象力的产品,而席勒认为当人把现象作为现象欣赏的时候,人就是在进行审美游戏,它是人从自然中独立出来、开始其人性存在的标志。把审美现象的创造界定为人性实现的前提和表现,这是人本主义诗学的核心观念。

席勒把人从作为自然实在的被动的接受者到作为自然现象的主动的创造者的转变,称为\人的感觉模式的彻底革命\。他说:\必须在整个感觉模式中进行一次彻底的革命,否则他就永远不能找到通往理想的正确道路。因而,当我们发现一次非功利的欣赏纯粹的现象的迹象,我们就可推断出他的本性的革命和人性的开端\。29因此,席勒并不把人性中的审美才能理解为人人天然具有的能力,相反,它作为人的感觉模式革命的产物,是自然赐予天才的幸运礼物,是为理想的艺术服务的,因为抵达这理想之路(把握绝对的现象)需要\超常伟大的抽象力、心灵自由和更坚强的意志\。这就是说,审美现象只有具有天才的人才能创作,诗人都是天才;常人只能感受自然,但是不能把自然作审美表现。

王国维的\境界创造\观,只有以上述席勒人本主义诗学为前提,才能得到合理解释。他之所以把\一切境界\都纳入到诗人的创造中,是因为在席勒的影响下,他认为人只有作为一个诗人(获得了审美自由),才可能摆脱自然实在的束缚,而且把自然从实在提升为境界。他说:\有诗人之境界,有常人之境界。诗人之境界,惟诗人能感之而能写之,故读其诗者,亦高举远慕,有遗世之意。而亦有得有不得,且得之者亦各有深浅焉。若夫悲欢离合、羁旅行役之感,常人皆能感之,而惟诗人能写之。故其入于人者至深,而行于世也尤广。\对\常人之境界\,为什么常人能感之而不能写之?因为正如席勒所指出的,常人只是被动的接受和感受世界,他没有将自身与其世界分离的自由,他只是作为自然存在属于这个世界,而没有一个属于他自己的世界(境界)。诗人对\常人之世界\不仅\能感之\,而且\能写之\,因为他自由地把自我与物质世界分离开来,以其自由的感受和想象(\入于人者至深,而行于世也尤广\),创建了属于他自己的世界(境界)。

如前文所述,传统诗学对诗人的独创性和超人的创造力,是有深刻认识的。但是,它没有将人力与自然区别、对立的观念,反而把最高的诗歌创作力归于自然(天资)。王国维受到席勒人本主义美学的影响,认为诗人的创作力在根本上是自由的人性力量,它不依附于自然,却是对自然的理想化再创,从而使之展现出属于人的境界。\一切境界,无不为诗人设。世无诗人,即无此种境界。\这个论断的真义就在于它把诗人的独创性提高到人性的自由的高度。

三、胸襟、理想与境界

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无二人之胸襟而学其词,犹东施之效捧心也。(《人间词话》第44则)

所谓\胸襟\,是一个人的性情、见识和志趣诸心理因素融合成的代表着个人品格的精神状态,亦即\境界\。胸襟(境界)的核心要素是人生观和世界观,它们决定了自我对人生世界的基本意识和态度。30王国维认为,诗词境界的创作,必须以自我胸襟(精神境界)的锻炼、提升为前提。没有相当层次的胸襟,就不能创作相当水平的诗词境界。\无二人之胸襟而学其词,犹东施之效捧心也\,这就是说,没有胸襟(境界),甚至没有学习、借鉴能力。

王国维的\胸襟\观念,应当直接来自于叶燮的诗学。叶燮说:

诗之基,其人之胸襟是也。有胸襟,然后能载其性情、智慧、聪明、才辨以出,随遇发生,随生即盛。千古诗人推杜甫,其诗随所遇之人之境之事之物,无处不发其思君王、忧祸乱、悲时日、念友朋、吊古人、怀远道,凡欢愉、幽愁、离合、今昔之感,一一触类而起;因遇得题,因题达情,因情敷句,皆因甫有其胸襟以为基。如星宿之海,万源从出;如钻燧之火,无处不发;如肥土沃壤,时雨一过,夭矫百物,随类而兴,生意各别,而无不具足。......不然,虽日诵万言,吟千首,浮响肤辞,不从中出,如剪彩之花,根蒂既无,生意自绝,何异乎凭虚而作室也。\

对于叶燮的\胸襟\概念,叶朗阐释说:\象杜甫《乐游园》和王羲之《兰亭集序》这样的作品,不仅限于描写一个有限的对象或事件,而是由这一有限的对象或事件触发对于整个人生,对于整个人类历史的感受和领悟。这种人生感和历史感,就是作品的深层意蕴,也就是审美意象的哲理性。他(叶燮)认为这是作品的'生意'所在。而这种人生感与历史感,正是由作者的'胸襟'决定的。我们可以这样说,叶燮所以这样强调'胸襟',正是为了强调作品的人生感和历史感,即作品的深层意蕴。\

叶燮又认为,\胸襟\是诗人在现实人生中自觉锻炼修养的产物,是其生命的结晶。培养\胸襟\,其根本就是陶冶、提升诗人的人生志气,即\造极乎其志\。他说:\如晋之陶潜,唐之杜甫、韩愈,宋之苏轼,为能造极乎其诗,实其能造极乎其志。盖其本乎性之高明以为其质,历乎事之常变以坚其学,遭乎境之坎壈郁怫以老其识,而后以无所不可之才出之,此固非号称才人之所可得而几。如是乃为传诗,即为传人矣。\叶燮此说,明确地将诗人\胸襟\的完成界定为一个在现实人生中自觉磨砺其\性\、\学\、\识\的自我超越和完成的历程。

叶燮的\胸襟\说,在两个方面深刻影响了王国维的诗人观。一方面,王国维认为诗人的精神境界,是他人不可模仿学习的。\学幼安者率祖其粗犷、滑稽,以其粗犷、滑稽处可学,佳处不可学也。幼安之佳处,在有性情,有境界。即以气象论,亦有'横素波、干青云'之概,宁后世龌龊小生所可拟耶?\(《人间词话》第43则)另一方面,王国维又认为,天才也必须后天的学习修养做资助。他说:\天才者,或数十年而一出,或数百年而一出,而又须济之以学问、帅之以德性,始能产真正之大文学。此屈子、渊明、子美、子瞻等所以旷世而不一遇也。\天才不可学,因为天才的\胸襟\(境界)是天才的天性与其人生的结合。天才必须来自于学,因为他必须切实地从人生世界中获得体会识见,以充实提升他的胸襟。王国维把诗人精神境界的进修之路概括为三个境界的次递发展: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当作[蓦然回首]),那人正(当作[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人间词话》第26则)

这三种境界的进修历程,可说是将叶燮所谓\其本乎性之高明以为其质,历乎事之常变以坚其学,遭乎境之坎壈郁怫以老其识,而后以无所不可之才出之\历时化地表达出来。它是一个从对人生世界的惆怅茫然,经历沉痛执着,最后达到彻悟融合的精神发展历程。

\西(当作[秋])风吹渭水,落日(当作[叶])满长安\,美成以之入词,白仁甫以之入曲,此借古人之境界为我之境界者也。然非自有境界,古人亦不为我用。(《人间词话删稿》第14则)

在这则词话中,\境界\出现了三次。在\借古人之境界为我之境界\句中,两次出现的\境界\即\诗歌境界\;而在\然非自有境界\句中,\境界\指诗人的\精神境界\(\胸襟\)。值得注意的是,王国维在这里不加限定地使用两种含义的\境界\。这一方面,自然导致语义混淆;另一方面,它又表明王国维着重于两者的统一(同一)。准确地讲,在诗歌创作中,诗人的精神境界是基础(主题),诗歌境界是其载体(表现)。王国维把两者直接统一起来,不仅强调了精神境界的基础作用,而且强调了它在诗歌境界中的核心作用,即它作为一个核心元素支持并决定了诗歌境界的存在及其品质。他说:\言气质,言神韵,不如言境界。有境界,本也。气质、神韵,末也。有境界而二者随之矣。\(《人间词话删稿》第13则)他之所以把\境界\推为诗词之根本和核心,其宗旨不限于把\境界\作为艺术品的整体总括全部,而且还在于对\境界\所具有的\精神境界\意义的强化和突出。

王国维这个诗学思想,显然来自席勒的诗学。席勒说:\任何一种诗歌都必须包含一种无限的理想意义,这是唯一构成它的真正的诗性的要素。\这就是说,席勒认为,不仅以表达理想为主题的感伤诗,而且以模仿自然为主题的素朴诗,都要以理想为其内在的深刻底蕴,否则,就不具备诗歌的品质。对于席勒,理想的内涵是人自身内在的和谐统一和人与世界、自然的和谐统一。席勒因此将理想理解为人最高的生命真实,即真实的人性自然。他主张,一切真正合格的诗歌,都要把这个理想设置为自己的内在目的和基础。这种理想主义诗学观,不仅要求诗人要在自身达成思想和情感、感性和理性的统一,而且要求诗人在一切诗歌创作中,保持一种以理想为核心的内在的精神的统一性和稳定性。席勒将自然与理想设定为诗人的想象力必须抓住其中之一的两只锚,但是,两相比较,理想无疑是更为根本的。诗歌能否具有真正感人的力量,是否具有真正伟大的品格,根本原因就在于它是否向读者表现一个统一、伟大的理想。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席勒非常严厉地批评伏尔泰。席勒说:\他无疑能够以他的巧智娱乐我们,但是他绝对不能作为一个诗人感动我们。在他的讽刺下面,你总是难以找到一丝严肃,这使人不得不怀疑他是否是一个称职的诗人。你总是只能遇到他的理智,绝对碰不到他的感情。在这个亮丽的纱罩下我们找不到理想;在其持续的运动中几乎找不到任何固定的东西。\

席勒把诗歌的概念界定为\尽可能完整地表现人性\。王国维接受了这个定义,他说:\诗歌者,描写人生者也(用德国大诗人希尔列尔之定义)。\在此定义下,他明确扩展了传统诗学的\情\与\景\概念。\文学中有二原质焉,曰景,曰情。前者以描写自然及人生之事实为主,后者则吾人对此种事实之精神的态度也。故前者客观的,后者主观的也;前者知识的,后者感情的也。......要之,文学者,不外知识与感情交代之结果而已。苟无锐敏之知识与深邃之感情者,不足与于文学之事。此其所以但为天才游戏之事业,而不能以他道劝者也。\主张诗歌必须\锐敏之知识与深邃之感情结合\,这是席勒的\思想与情感结合\的诗学原则的表现。更重要的是,因为遵循席勒诗歌必须表现理想的原则,王国维要求诗歌的想象力必须以真挚深厚的感情为基础(素地)。他说:\要之,诗歌者,感情的产物也。虽其中之想象的原质(即知力的原质),亦须有肫挚之感情为之素地,而后此原质乃显。故诗歌者,实北方文学之产物,而非儇薄冷淡之夫所能托也。\

正因为以表现人性理想为诗歌的主题,王国维特别推崇有理想境界的诗人。他推崇李白,说:\

太白纯以气象胜。'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人间词话》第10则)在词人中,他特别推崇李煜、苏东坡和辛弃疾。他称赞李煜\真所谓以血书者也......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人间词话》第18则);又说:\读东坡、稼轩词,须观其雅量高致,有伯夷、柳下惠之风\(《人间词话》第45则)。同时,他对只注重诗词的格调高雅、描写精巧等审美因素的诗人持严厉的批评态度。比如他评价周邦彦说:\美成深远之致不及欧、秦,唯言情体物,穷极工巧,故不失为第一流之作者;但恨创调之才多,创意之才少耳。\(《人间词话》第33则)。又如他批评姜夔说\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觉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终不能与于第一流之作者也。\(《人间词话》第42则)\创意之才少\、\不于意境上用力\,就是缺少精神境界(胸襟)的提炼,其诗词境界没有包含人生世界的深层意蕴,即理想。因为把这种理想表达作为\境界\创作的基本要求,王国维进而提出了诗人对于宇宙人生要\能入能出\的主张:

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美成能入而不出。白石以降,于此二事皆未梦见。(《人间词话》第60则)

\能入\,即诗人对宇宙人生要有深入真切的体验,能写出自然的真实;\能出\,即诗人要将对自然真实的描写提升为对人性理想的无限境界的表现。这两方面的结合才可创造\有境界\的诗歌。王国维主张\境界为本\,就是主张一切诗歌都要创造这种\能入\与\能出\结合,即\自然与理想结合\的诗歌境界。在传统诗学中,尽管自唐代以来,就开始使用\境界\概念,并且以之评说诗歌;但是,在王国维之前,并没有人提出这个主张。应当说,在王国维之前,传统诗学的基本主张集中于\情景\说,而不是\境界\说。40\情景\的核心是\情景交融\,而\境界\说的核心是强调人本主义理想的表现,即强调\精神境界\在诗词境界构成中的基础和核心作用。进而言之,王国维对传统诗学的突破性贡献在于:将理想性注入到传统诗学的\情景交融\中,从而把表现理想(精神境界)作为对一切诗歌的基本要求。

四、不隔、隐秀与自然

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人间词话》第6则)

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装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诗词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可无大误矣。(《人间词话》第56则)

王国维为诗人的表现力提出一个标准,即要求诗人在真切深刻地认知人情物理的基础上,明确生动地表现它们。他称这是\大家之作\,也就是把这种表现力定义为天才必须具备的能力。同时,他也将这种表现力作为创作诗词境界即\有境界\的基本条件。由此,王国维对诗人提出了两个相关联的要求:一方面,诗人对自然人生要\所见者真,所知者深\,即要真实深入地感知现实;另一方面,他要\能写真景物、真感情\,即要把自己的感知直观生动地表现出来。这两方面的结合,王国维定义为\自然\。他说:\古今之大文学,无不以自然胜。\

诗人怎样实现这种创作的\自然\境界呢?王国维认为这是诗人的特殊生活境遇所赋予他的,是\自然的赠予\。他说:\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人间词话》第16则);\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人间词话》第52则)。李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