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朝敏等生 联系客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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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生

字数:2436

来源:作家 2014年10期 字体:大 中 小 打印当页正文

朱朝敏 湖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文学院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19届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出版散文集《她们》《涉江》《开败时间的花朵》,小说集《遁走曲》和《鱼尾裙》。若干文字发表于《花城》《北京文学》《天涯》等文学期刊。文字入选多种年度选本和选刊。作品荣获第四届全国冰心散文奖和《西北军事文学》2012年度优秀中篇小说奖。个人荣获湖北省第八届屈原文艺创作人才奖。 路会像人一样死去: 静静地或忽然地断裂。

别离开我,我想成为你。 在这个燃烧的土地, 词语得成为荫凉。 ——耶胡达·阿米亥 1.冷了自然落散

那一天,祖母颠着小脚从庙寺下来,救了我。

我在无忧愁潭下面的一块青石边洗手,然后提起双手,交叉着抱在胸前,看恢复平静犹如镜子般光滑的水面。有人(是谁呢?)在后面伸出双手蒙住我眼睛。刹那,我右脚一滑,重心偏移,人就滑到潭水里了。

祖母正从庙寺下来到了无忧潭边。庙寺在山林,山林下就是无忧潭。无忧潭宽广浩淼,一路沿着山林绵延,却又心事重重地裹紧内心,深陷于四围。祖母早已经下来,走到庙寺对面的潭水边。看见我滑进潭水,哎哎下坡,伸手给我,而我还在潭水里滑,手臂被绿幽幽的潭水迅疾淹没,只剩下了掌心上的手指。祖母前倾身子,右手朝我手掌拽去。我获救了。浑身湿淋淋的,脸庞也是湿淋淋的,喉咙被一股粗壮的气流充塞,呜咽钝钝,含混不清。祖母抹了把我眼睛,闪开身子,生气地嚷道:看看,是哪个缺德鬼推你下潭的。

脸庞仍然湿淋淋的,我甩了下双臂,抬起右手也抹把眼睛。眼神飞向无忧潭上,一阵散漫地扫射后再移向我身后的庙寺。庙寺在葱郁的山林中,露出一角飞檐。 静悄悄地。树木、庙寺、台坡房屋、田塍沟垄……偶尔几声狗吠和鸡鸣,也不见个人影。

是红夭吧……我收回眼神,喃喃道。

不是她又会是谁?虽然我没看见她,等我从潭水里上来寻找那个蒙住我眼睛的

人——早已杳无踪迹。

祖母脸色铁青,用仅存的左眼盯着我,死死地。她的右眼已经瞎了,说是哭瞎的,为来到世上却没能留住的十个孩子。每去一个,她都号啕一次,而号啕在以后的日子里过渡为暗自淌泪。十个孩子,无尽岁月的泪浸,身体盐分的流落,右眼终于被浸瞎了。她的左眼并未因此清亮多少,相反,看上去混浊昏暗。但此时,我眼睛分明感觉到祖母眼睛里抛出的锐光,便移开眼神,再次喃喃道,她总是这样疯闹,居然在潭水边蒙我的眼睛……我是在为红夭解释,还是在为自己开脱? 这样的妮子,你玩不起的。祖母伸手,拽住我右手爬到岸上。她喋喋不休地交代,你和红夭怎么会玩一块呢?你们合不来的,看她那个样子,疯癫又没个正经地,怕是菩萨也拿她没办法……这次长教训了吗?还理不理?

她要理我,不管我……祖母回头,浑浊的左眼又抛射来锐利的钉子。她打断我的话,说,不管不管,那是她的事,她再脸皮硬,还硬得过你的冷落?冷了自然落散了。

我祖母说完就丢下我颠着小脚走开了。我耳边却还回响着她的话,她的话总是这样,说过一些,在我耳边响一阵,就落到我心里,而后又从我心里冒出来再次响起。这是她的能耐——我是服气的。比如,脸皮硬,还硬得过冷落?冷了自然落散了。许多年后,它成为我处世的一种哲学。 我懵懂地站在原地咀嚼祖母的话,眼神散漫地飘移。

祖母走几步又走回,眨巴左眼,问我,你干什么,刚才在潭上,也不见你洗手啊?好多次看你傻蹲在这块青石上,也不晓得做什么,像——祖母掉过头,嘴巴止住了。

顺着祖母的视线,我偏头发现,岸上老柚子树下,亚兰笑嘻嘻地坐着,她坐在柚子树裸露在外面的根茎上,眼睛盯着无忧潭水,一番细究似地盯看。 亚兰当然要来的,夕阳西下倦鸟归巢时分,这个满面笑容的女子就坐在柚子树下,先是朝无忧潭一番细究打量,然后右手翘起食指在空中写画——哪里是空中呢?就是隔着空气的潭水。

我明白祖母尚未出口就止住的话,她不过说我像眼前这个亚兰一样在潭水边发痴发呆吧。

不是,我在看,她在乱画。我辩解。

你看什么,问的就是这。祖母很不耐烦我的辩解,在她看来就是顶嘴犯上。 我看什么呢?我一时语塞,眯眼回望浩淼而深沉的无忧潭。对面茂密的山林,在潭水上倾倒它铜墙铁壁般的影子,黑而结实,哪怕此时,风过潭水,水起波澜,黑影却被焊住般纹丝不动。我想,这些影子,要么定力十足,要么是被潭水的磁

性吸住了。 看自己。

我的回答与其说是敷衍,不如说也是大实话。我蹲在潭水边,端直了上身,眼睛盯着绿幽幽的水面看,我真的只看见了自己。一张青涩不乏秀气的脸庞,大而黑的眼睛有些模糊,却直透我心胸。我的面庞贴在水面,遮盖下面的东西。于是,我伸手拨开再拨开,水面荡浮起层层涟漪,涟漪很快平静,就在平静下来的瞬间,破碎的光影的缝隙中,如同庙寺屋顶的黑影斑驳可见。那传说中的……水纹越来越细小,我的面容迟疑地贴在我眼前,否定我对瞬间的捕捉。 2.蛇有灵性

晚上,红夭啪啪地拍响我家院门。

谁呀谁呀……我祖母跑去开门,一看是红夭,后面的话便堵在嘴边。红夭却一头跳进青石门槛扎进院子里,抓住我祖母的手,惊恐着眼神回头叫道:蛇,有蛇跟着我。

蛇?我跑出来,站在红夭旁边朝院外看。院子外就是台坡,台坡旁边是菜园,菜园两侧栽种藤条枸杞树桑树,我家院门口的台坡却是猫猫刺和老柚子树。树木下绿草铺路,蛇扭行其中,太寻常了。

但青白的月光下,夜风轻拂枝叶,黑影抱团飘忽,在地上留下杯盏般的痕迹。哪里有蛇呢?

祖母轻轻拿掉红夭的手,左眼暗示我回去不要理睬红夭。我怎么走得了?红夭居然又抓住我的手,拉我一起寻找外面跟踪她的蛇。

是一条花斑蛇,胖身子,还左摇右拐地,很吓人,从我爬坡就跟上我了,奇怪,现在不见了,难道是你们家养的家蛇? 在我止步时,红夭的眼神转向我。

蛇凭着气味认人,到我们家,它当然就放松了,也就掉头走了。祖母插话道。 哦,真是你们家养的啊——红夭的话马上被我祖母打断,祖母硬着口气问,红夭,你下午推她到潭水里去——祖母的话也被红夭激动地打断,没有,我没有推,不信问她。红夭的右手食指指向我,几乎戳到我鼻尖。 你是没有推我,可蒙住了我眼睛。

就是嘛,没有推你到潭水去,说什么说。红夭丢下我和祖母,跨进大门,向我母亲借缝纫

用的线团。说是她母亲晚上缝衣服差线了。她母亲落霞是我们庙村的外人,本质上又是庙村人。怎么说呢?红夭的外公外婆均是我们庙村人,外公参军出去留在了省城,然而某一天却被抓进牢狱,她外婆于是去闹,也被抓进牢狱。红夭母亲落霞疯了般地到处求人,求着求着,红夭外婆出来了,红夭外公也出来了。但红夭外公出来不久却吐血死去,接着红夭外婆带着落霞回到庙村。哪里是她们两个人呢?落霞是怀揣身孕回到庙村的。在落霞生育红夭前几天,红夭的外婆落水无忧潭走了路。

落霞,成为红夭母亲的落霞,变了个人似地(当然,是相对刚回到庙村的那些日子而言,而以前她生活在省城,谁知道她以前的样子呢?),好吃懒做,不种田不学手艺不操持家务,整天花枝招展,涂红抹白,在我们庙村整个岛上云游,遇到哪家红白喜丧,就凑去混一天饭吃,说是混,有时也冤枉了她。倒不是落霞会伸手帮忙招待宾客,或者客串厨房事务,在家都不做,何况别家?而是,遇到女儿出嫁的,落霞可就受到欢迎了。她有装扮脸面的全套家私,还会梳理各种时髦发式,更重要的是,她有我们庙村甚至整个岛上都难得及时接轨的流行衣服,难得的是,落霞很乐意奉献她所有的饰物和才技。当落霞装扮完一个即将上轿的女子时,会垂着双手在一旁静静打量,由衷地说上一句话:最美的时候最美的人,你都赶上了,真有福气。

我们庙村的都记得她那句话,似乎那是落霞最靠谱的一句话,其他的,落霞都是嬉皮笑脸地,没得正经的,特别是跟男人说的话。大概男人都喜欢那些漂亮的时髦的女子,即便他们都知道落霞在骗他们,可是遇到落霞,他们还会及时送上他们神往的眼神,还会在落霞不知道施展什么魔法的骗术中献出她想要的东西。

落霞难得在家,在家就是描画她的脸,用夹子在火中烧,然后夹卷她的黑发,再则就穿针引线缝制衣服。她的衣服每件都是她自己亲手缝出来的,而女儿红夭的衣服却交给我母亲这个裁缝。现在,红夭来我家借线团,定然是落霞又在为自己缝新衣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