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 当中文遇见英文 联系客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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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把“我”字写进去,没有诗意的,文法讲得太清楚就没有诗意了。 我们的母语是很有趣味的。不要以为五四以后文言不再用作教育工具,不再做办报办杂志的语文,从此文言就跟白话一刀两断。没有这么干净利落的。因为我们日常用的几百个、几千个成语都是文言化的身份流传下来的。没有这些成语我们的知识分子很难交谈,我们的作家写文章也写不下去,因为每一句话都得另起炉灶,用白话说得那么详尽,于是就很啰嗦。

其实我们说成语的时候,很自然地,我们就说“张三李四”,好像没有人会说“张四李三”。为什么一开始就“张三李四”呢?大家习而不察,好像这是很顺便的事情。其实也就是中文的特色才安排成这样的,因为“张三”是平声,“李四”是仄声。我们说“千山万水”,难道一出门、越过一座山、就碰到十条河吗?不可能,哪有这么多河呢?可是没有人说“千水万山”,因为平仄乱了,“千山”是平声,“万水 ”是仄声。打仗时“千军万马”,也没有说一个兵就伴十匹马,可是倒过来没有人说“千马万军”,因为声调不对。差不多是成语而且是对仗的,往往就要讲究“平平仄仄”。这就是我们的基本美学:简单扼要、铿锵对照、平仄协调。英文也有对仗,像我刚刚翻到一本王尔德翻译的,他很会用对仗,可惜他没有生在中国,他生在中国一定是骈文大家、律诗大家,不逊于杜甫。英文也有对仗,不过因为它不是方块字,对不起来,所以没有办法。

以中文为母语的人口应该有13亿多,包括海外的几千万的华人。以英文为母语的并不多,不到四亿人。以英文为母语的人没有以中文为母语的人口那么多,可是以英文为教育的语文、以英文为第一外语、以英文为合法官方语言的国家,在联合国就超过100个,所以它全球化的影响就非常之大。据估计,到了公元 2050年,世界人口的一半会说英文,那个时候中文会怎么样,不得而知。

恶性的西化与西化的成功

我在香港接受访问的时候,访问者讲广东话,我讲普通话,这其实也是不应该的。在台湾的中文,面临本土话的压力也面临英文的压力。英文的压力使我们的中文变成西化,压得太厉害就变成恶性西化。恶性西化在两岸三地都有,连有名的作家、学者都会如此。所以,真正我们要学的中文是什么样的中文呢?文言要不要学?这是我们要考虑的。

我自己是外文系毕业的,后来教书也是教外文系,教英文,中文是我业余做的事情。后来我在香港中文大学教书的时候,是转到中文系去的。白天我教三十年代的文学,晚上我写八十年代的文学。现在还有很多人写信给我,写到中文系

给我,我的很多读者以为我是中文系的。其实,在台湾很多作家都是读外文系的,像白先勇、陈若曦就是如此,很多作家都是从英文系出身的,写中文的作品只是我们的课外活动,可是后来课外活动成了正果。

你问我恶性西化不好,是不是凡是西化就不好呢?那也不一定,要看你西化到一定程度能不能“化”,“西”而不“化”是半吊子,那就是恶性循环。有一次我出一个题目要学生翻译,一个医生对小孩说:Don’t cough more than you can help——不要拼命咳。有人怎么翻译呢?“不要咳起嗽来比你能咳的咳得更多。”那这个就是很可怕的恶性循环。

其实我们现在用词,很多中文里面本来就有。“性骚扰”我们没有吗?当然,“性骚扰”很新啦,讲起来会吓人一跳。“性骚扰”就是英文的 sexual harassment.我们说“调戏”,既有语言的,也有动作的,像西门庆,他经常犯这个sexual harassment.

中文的表达能力很广阔的,可是我们新来的词越来越多。当然也有新鲜感,不过不要忘记,我们本来的中文的表达能力是很强很强的。我再举徐志摩的诗做一个结束。徐志摩的那首诗叫做《偶然》,大家都会背的,第二段怎么说?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很好的句子,很好的诗。我们现在分析一下,徐志摩是怎么西化的。不过,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他西化成功了。你看,“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本来中文是 “你我在黑夜的海上相逢”,可是呢,“在黑夜的海上”摆到后面去:“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这也是西化,绝对不是中文的习惯,我们中国人说“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我们不会少说一个“理”。可是徐志摩说“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就很好了。如果他说“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方向,我有我的方向”,这不是情诗了,这是情人吵架了。“方向”只有一次,是聪明的,就是西化成功的。后面三句也是西化的,“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记得” 动词,“忘掉”动词,他们合用一个受词,这个受词就是最后一句“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如果他不用一次,而用两次,就变成“你记得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也好,最好你忘掉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那就啰嗦得不得了了,连散文都不能算好散文了。他聪明就是他只用了一次,“你记得也好”,他不告诉你你记得什么,然后他说“最好你忘掉”,然后出来了,“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这就是西化成功之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