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华的后二十年 联系客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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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27日,他还能赴广州参加艺术家张大力《第二历史》的研讨会。在朋友杨小彦的印象中,高华脸色不好,但精神尚可,言谈中依然保持了历史学家的敏锐。

到8月21日,第六次中华民国史国际学术讨论会在南京举行。他本来要参加,却在开幕前住进了医院。

12月,中山大学哲学系教授袁伟时先生八十大寿。知识界人士齐聚羊城。高华在受邀之列,但已无法成行。12月15日,《看历史》杂志在四川举行活动,他为评委,也未能出席。

2011年的思想倾吐

2011年1月,高华在南京八一医院连做了11次伽马刀手术,元气大伤。胡杰夫妇去看望时,发现他脸色发黑,瘦得厉害。

与此同时,高华父亲也在病重中,身体一天天坏下去。父子连心,2011年春天,高小宁开着车,与哥哥一起把病重的父亲接到车上,开到南京城外去散心。车子到了八卦洲,父子三人下了车,看看风景,聊聊家常。高华很是高兴,说八卦洲蛮好的。高小宁说:等你身体好了,我们再来,去吃农家饭。

家国之忧,肝胆之裂,仍未使高华停止工作。2011年3月,周孜正的父亲以病友和学生家长的双重身份去看望他,看到他一个人在书房里写作。周老先生劝他多休息。高华说这是他的工作,离开这个,反而不快乐。夫人刘韶洪说,高华还去帮人家讲课,“不去讲课也是这么回事,去讲课了,心情开朗,反而会好一些”。

2011年四五月,同事申晓云去看他,告诉他系里现在有钱了,有个人文基金,“你去申请,没准能有”。高华很高兴,真去申请到了一个项目,“华东人民革命大学研究”。这是南大校级的人文社科基金,经费6万元。高华很开心:这是一个好题目,做好了,可以是1949年以后洗脑和思想改造的探源性研究。

2011年6月,高华在台湾《思想》杂志18期发表《读王鼎钧的<文学江湖>:冷战年代一位读书人的困窘和坚守》。

7月1日,中共建党九十周年之际,南京的大街小巷红歌飘扬。高华在家中接受财新《中国改革》记者刘芳访谈,畅谈中国近现代史上的“革命叙述”。这是他最后一次接受媒体访问。

在刘芳的印象中,7月酷暑,高华手捂左腹,仍身穿长衣长裤。“1月做的伽马刀手术副作用极大,加之因怕影响大脑而拒服止痛药,他每日疼痛。”两天的访谈中,高华每次谈两个小时,每天都有一次,他突然会说,“我要去里面躺一下”。躺十几分钟出来,继续谈。

2011年10月、11月,长达1.5万字的相关访谈以《“革命叙述”的兴起:高华访谈录》《“革命叙述”的延续与转型——高华访谈录》,分两期载于《中国改革》。

在这组高华晚年最为重要的访谈文字中,高华陈述了他对中国近现代史上的“革命叙述”的关注由来,勾勒了20世纪中国历史里国共两党早期共享的“革命叙述”的源流,及其各自的流变轨迹;重点梳理了1927年之后中共“革命叙述”阶级性的建立及其特点,1949年以后如何一步步转化为国家意识形态,以及1978年改革开放后“革命叙述”的转换。

访谈内容非常丰富,涵盖延安整风研究之后,高华的革命叙事研究尚未来得及展开的部分,涉及知识分子改造等,他辨析了近代人类革命史上“有限革命”和“无限革命”的源流,揭示了文革中思想改造运动锻造“新人”的根源,以及“继续革命”理论的荒诞与困境。

在无力著述的情况下,高华只能以访谈的方式倾吐思想。在他的晚年,文革研究是壮志未酬的领域。2006年他在香港科技大学所做的演讲《毛泽东何以发动文革》《再探林彪事件》,即显露出他关于文革研究的冰山一角。

在他患病期间,胡杰夫妇时常去看望,架起摄像机,记录下他和朋友们的行谊,也得以留下他关于文革研究的只鳞片爪。

2010年,胡杰拍摄了文革殉难者纪录片《我的母亲王佩英》。片中高华两次出镜讲述历史,一是讲述王佩英遭整肃的历史背景,1962年七千人大会到文革之前的中国社会现实;一是讲述王佩英牺牲的1970年大规模处决政治犯的背景。

在胡杰、江芬芬夫妇印象中,高华对文革太熟悉了,“你提到文革的一个人,他会给你讲一串前因后果,分析悲剧背后的原因。他把事件的背后,甚至中央的陴事,都讲给我们听”。

2011年9月3日,高华在《新京报》发表《阅读李劼人的历程——由<李劼人全集>出版想到的》。这是他最后一次发表文章。

2011年9月5日,高华的父亲高启发去世,这位老地下党员走完了跌宕起伏的人生,享年87岁。数日后,病中的高华,不顾弟弟和妹妹的劝说,在家人的扶持下坚持出席了追悼会,并亲自为父亲写了悼词。

2011年10月3日,南京大学历史系1987级同学举行毕业二十周年聚会。这是高华毕业留校后教的第一个班,当年的同学特地接来了高华。

那一天,高华非常消瘦,和同学们坐了好几个小时,没有吃饭,也还讲了话。他讲到中国社会要改革,一定要迈小步,不能停步;中国社会忍受不了太大的动作,希望能一点一点地改,把很多问题解决。

那是他最后一次参加公开活动。

“世界无穷愿无尽”

2011年9月28日,高华再次住进了江苏省人民医院。

初时仍是白天治疗,晚上回家休息。后来医生不让他回家了。至10月底,他的胆黄素居高不下,11月一度病危,急需血浆置换,进行人工肝治疗。而血浆置换每次需要补充血液2000毫升,白蛋白500毫升,一周要换几次血。在“郭美美事件”引发红十字会危机之后,各地的血源紧张异常。高华病情告急。

南京大学出面协调,高华的朋友江荣生等闻讯后也多方奔走,终于确保了血量供应。从11月底到12月初,高华先后做了五次血浆置换。

12月10日,江荣生去南京看他,觉得高华精神状态又是很好,握手很有劲,说话笑嘻嘻的,说还有很多事要做。

治疗间隙,高华上网、看电视、浏览新闻。病房的小白柜子上堆满了书:《莫斯科真相》《民主的细节》《大饥荒》《吴宓与他生活的民国年代》等。最后五年,他进出医院不计其数,朋友们每次去看他,都会看到许多新书堆在病房。直到最后他两只手都挂针,才不方便看书了。

12月初,《南方人物周刊》评选中国魅力50人,高华被列入候选人名单。《看历史》编辑杜兴回忆称,有天晚上十点多,高华很着急地打来电话,说看到中国魅力50人评选,他非常不安,不希望让人觉得高华是一个英雄。直到杜兴联系上南方人物周刊,主编承诺把高华名字去掉,他才安心。

12月中旬,挚友颜世安、朱剑、陈红民、余斌去看高华。高华已十分消瘦,连翻身都困难,但谈话跟平时一样,平静、幽默。他有些调侃地抱怨:“前两天医生已经发了两次病危通知了,医生就站在病床前直接跟我说,他真是拿我当铁打的金刚了。”

高华病危的消息在内地学界引起波动。“想到高老师正是学术成熟期,很多思考都未付诸文字,希望能有一两位同辈学人与他长聊几次,每次都录下声音,既为高华老师留下他的思考,也为学界少些遗憾。”杨奎松在回忆文章中称。

清华大学教授秦晖和杨奎松成为被选中的两位。惜乎此时秦晖绝大部分时间都在国外,未能立即成行;考虑到高华的身体状况,杨奎松也未马上前往。从内心里,他不愿接受高华病危的现实。

12月16日,杨奎松和沈志华、李丹慧、张济顺去南京看望高华,看到他“虽因黄疸面色略黄,人稍显削瘦,却仍旧谈笑风生,两眼炯炯有神”。

在张济顺印象中,高华对自己信心很足,他说已经几次报了病危,每一次都过来了,他觉得自己的造血功能越来越好了。高华还谈到,华东师大这几年在当代史研究方面非常有起色,他也想身体好了以后再做研究。

那天,高华还提到招博士生的问题,提到杨奎松此前批驳金一南《苦难辉煌》的文章,他说批得好。临走时,杨奎松最后一个和他握手道别:“一定要好起来,我们还等着你一起来做当代史呢!”

12月20日左右,高华开始便血。

12月20日,博士生刘彦文发来短信,说自己获得了华师大研究生最高奖学金,几日后有个颁奖仪式,届时学生将为导师献花,她说过几天来南京献花。高华回短信说好的。

12月23日,高华发高烧,全身疼痛,说话吃力。爱人建议他打止痛针。他说:“打了止痛针,性质就变了。”下午,弟弟高小宁去看他。有丰富临床经验的高小宁心情沉痛,问高华还有什么话要说,有什么事情要交代?高小宁回忆称,高华觉得他这一道关还能过去,他还不想放弃。

12月24日,朋友张鸣来看他。做过兽医的张鸣,对生命非常敏感,感觉高华快不行了,不禁悲从中来,几近失控。但高华非常坦然,两人从9时半聊至11时半,聊国事、家事,聊当下的压抑、控制,聊中国知识分子堕落的起源。聊天中,他以听为主,曾剧痛几次,但仅是皱眉,未结束谈话。

这一天,高华便血九次。周孜正在日记里记下了他最后的时光:

一个下午几乎都在便血中,周孜正诵《金刚经》《心经》各一遍。高华读了《金刚经》中的“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如如不动”两段文字,师生聊及历史学研究的方法,认为研究者的取向可用“如如不动”的态度去实现,佛学和历史学两种学问自有相通之处。

晚上,高华知道便血是柏油状时,聊起孙中山患癌症去世之前的状况,孙抵北京后,在医院也是连续出血好几天,然后突然不出血了,六天之后,又大出血,然后逝世。爱人刘韶洪问:“你怎么读历史其他不看,就看这一段呢?”他说:“我也不是特意看的,就是顺便眼睛扫到了。”

12月25日,圣诞节,高华两次便血,但高烧已退,腹痛稍减,精神很好。

这一天,多位亲戚来探望,其乐融融,如在家居时;香港熊景明来电话,他转而问候:“圣诞去哪里玩了?”如在平日闲聊时;弟子刘握宇从美国回来,师徒见面,如每年回国时一样;范骏等学生来探望,天南海北,聊军史,聊金一南现象,聊高欣出生那年的大雪,如在往昔;范骏临走时,高华说:“小范,祝你圣诞快乐。”——其讲究礼仪,一如平日。

这天上午,秦晖打来电话,称想找个机会来南京,住上几天,每天来聊半小时。秦晖后来回忆:电话里,高华的声音洪亮,底气很足,一点征兆都没有。高华说最近有一点新情况,过一段再说。

12月26日,早晨,妹妹高慧来探视,带来高华想吃的桂圆汤。高华说,头天晚上挂脂肪乳营养液,没睡好。上午,弟子黄骏陪他看电视剧,“他当时神情虽显疲倦,可思路依旧清晰,仍像往常一样点评剧情与人物”。

下午17时许,在南京档案馆查资料的硕士生杨纯刚打来电话汇报情况。电话是师母刘韶洪接的,电话那头听见高华在说话,说让小杨明天下午三点来吧,谈话时间不要太长。

一小时后,高华开始吐血,对家人说“觉得难受”。接着,是第二次吐血。妹妹高慧赶到时,看到他很不舒服,说有点热。18时许,弟弟高小宁赶到医院,高华已是喘息性呼吸,进入昏迷状态。22时15分,高小宁为他做完最后的心脏挤压,握着他的手,大哭。

高华生于1954年5月12日,逝于2011年12月26日22时15分,享年57岁。身后挽联如雪,哀思如雨,海内外知识界追思之隆,近年罕见。

“家国六十年,河山千万里,世界无穷愿无尽,海天寥廓立多时。”高华走时没有书面遗嘱,也未留下一句话。只有他的书,他的文章,他在南大课堂上的“语录”,在世间流传:

“这个社会是不完美的,永远不完美,要打破完美主义;我们要追求完美的世界,但不是要实现它,而是在实现的过程中不断改良我们的社会,使它比现在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