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华的后二十年 联系客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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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年,那一场风波已过去了两年,北京在纪念徽班进京200周年,申办2000年奥运会的组委会也在筹备中,似乎一切事如春梦了无痕。

这一年,高华从前在南大激昂文字的不少师友,或去国,或下海,或归隐,星流云散,一批知识精英,人生走向就此改变。

高华也正处于一个他称为“肃杀”的学术环境里。风波之后,如学者许纪霖所说,80年代思想启蒙阵营中的一些知识分子反身进入专业学术界,或放弃知识分子的公共关怀,安心做一个专家型的知识人;或反思80年代的启蒙,从学理上梳理西学,以“同情性的理解”重新阐释传统。

这一年,又是政治风云跌宕的一年。东欧剧变波及中国的改革开放进程,关于“和平演变”与“反和平演变”,“姓社还是姓资”的激烈争论,从1990年初发轫,至1991年达至沸点。

这一年,高华“经过对多年搜集、积累资料的反复研究和体会,头脑中的延安整风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开始发现散乱在零碎资料间的有机联系”。

这一年的8月19日,高华像往常一样打开收音机,突然听到莫斯科广播电台的紧急通告。“苏联处在危险中”,一遍遍地播放。

那天清晨,在遥远的莫斯科,苏联副总统亚纳耶夫宣布,鉴于苏联总统戈尔巴乔夫健康状况已不能履行总统职务,根据苏联宪法,他本人即日起履行总统职务,同时成立苏联国家紧急状态委员会,即日起在苏联部分地区实施紧急状态。

这一爆炸性新闻,震动了全世界。由戈尔巴乔夫推行改革“新思维”,建设“人道的民主的社会主义”运动,因经济改革迟迟未获进展等复杂原因,处于激进派与保守派的两面夹击之中,陷入困境。

那一天,已难以查考是在白天还是晚上,高华在小书房里,铺开稿纸,开始写作延安整风。“我一边在听紧急委员会的临时通告,就是一会苏联国歌,一会苏联爱国歌曲,一会紧急委员会临时通告,我在听这个东西时,开始写第一章。”

18年后,高华在接受独立导演胡杰采访时,披露了彼时心境。“我感觉到,我应该写。第一,我认为这件事很重要。第二,我自己有些想法。第三,我是学历史的研究历史的,似乎也看了很多东西,可以把这部分感受先写下来,至于写得怎么样,将来能不能出版,当时都没有考虑。”

“写这个过程,时间很长。我当时给自己一个想法,就是你应该写,你要摆脱一种内心的恐惧,摆脱各种各样的禁忌。”

这种恐惧,后来被景凯旋称为“一种存在意义和形而上的恐惧”。“这是我们这一代人普遍具有的状态,80年代我们读卡夫卡,90年代接触《正午的黑暗》《1984》之后,就很能

够理解这种恐惧感。”景凯旋说。

这种恐惧并非杞人忧天。上述政治大环境之外,其时的南京大学和国内所有大学一起,正处于国家教委清理文科运动之中。在南京大学前副校长董健看来,这已是1978年以来南京大学遇到的第五次“重大思想事件”,虽然每一次南大都遭“查处”和批评,但结果证明南大都是正确的。

据董健介绍,始于1989年底的“清理文科”运动,以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清除精神污染”为宗旨,直到1992年邓小平视察南方后才收场。清查的内容包括教师的上课笔记、已出版书目,研究生的论文等。

1991年年底,国家教委在长春召开全国第三次清查会议,吉林大学一位哲学教授成为被批判的样板。董健回忆称,那年在国家教委开会,他建议把清理文科运动改为加强文科建设,却遭当场批评与事后追查。

“南京大学当时压力很大,清查运动后来被应付过去,南大文科受到了保护。”一直关心高华的董健说,高华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成长起来的,他的书就在这时进入了胚胎期。

淡出集体项目的私人写作

写作延安整风,对于高华来说,是一项私密的事情。除家人、挚友外,少有人知。

颜世安第一次听高华聊起在写延安整风,是90年代早期。高华告诉颜世安说,这本书的材料他早就在准备,但是写这本书还是要下很大的决心,他思考了很久。

这是一项于个人前程而言完全不合时宜的工作。颜世安说,高华当时如果做其他研究,可以申请课题,发表论文,被国内的学术界接纳;如果写延安整风,对于争取个人前途很不利。但是,他觉得应该做自己最有深切理解的研究,其他一切都先不考虑。

这更是一项高风险的工作。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许纪霖后来回忆:稍微懂一些时务的历史学者,大多会自觉或不自觉地回避中共革命的研究。因为按照标准尺度写作,可能违背学术的良知,而一旦说出历史真相,不仅发表困难,而且还可能有不测之祸。

这时的高华,在学术界几乎默默无闻。他为公众所知的研究,仍是集中于民国史领域。

中国内地的民国史研究,发轫于上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而南京作为民国首都,独具地缘优势。1979年之后,南京大学的民国史研究陆续展开。1983年,成立民国史研究室;1993年,成立中华民国史研究中心,践行“名家+团队”的协作科研模式,先后承担一批重量级科研项目。2000年以后,四卷本《中华民国史》、450万字的《中华民国大辞典》、近3000万字《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等先后出版,在中华民国史研究领域逐渐形成一个“南京学派”(据张宪文主编《国民政府与中国社会转型》)。

高华自读研时就研究民国史,先后参与一系列集体项目。90年代后,还参加了国家教委社科规划项目“长江下游近代城市发展与区域变迁,日军侵华暴行研究基金会项目“日伪

在华东地区统治研究”。

同事申晓云教授较早觉察出高华研究兴趣的转移。她回忆,90年代初,他们在一起参加集体项目,后来高华说他想退出,专注研究延安整风。申晓云很欣赏高华的特立独行:“他其实民国史也做得不错,但他知道延安整风研究是要花精力的,不能什么项目都参加。”

历史系主任张宪文目睹了高华的学术转向。他回忆称:90年代中期,高华有一次来找他:“张老师,我想研究当代中国。”张宪文说,“那很好啊,你想研究当代中国,要搞一个机构,我可以帮你。”

张宪文同时坦言,在南京研究民国史得天独厚,但研究当代中国,条件远不如北京。如果真想做这方面研究,应成立一个研究机构。张宪文回忆称,高华当时答应了,但后来没有再提此事,他是单枪匹马地做研究。

在师友们看来,从上世纪90年代的学术体制来看,高华这样的研究也不合时宜。

90年代中期开始,随着国家对教育产业的投入加大,大学不仅规模扩张,而且在管理方式上也逐渐靠拢企业化的科层管理模式。在学科等级评价体系中,以论文数量等量化指标作为教师学术成果考核要素,已广为各高校采纳而又饱受争议。

南京大学为始作俑者,该校于80年代末将SCI引入国内科研评价体系。SCI是美国费城科技情报研究所《科学论文索引》的简称,SCI收录论文数及其统计的论文被引用次数,是国际公认的衡量科研人员和机构学术水平的重要指标。

这一体系的引进,在引导科研人员在国际学术期刊上发表论文,对改变我国研究风气起到了积极作用,但很快引发了各高校的排序竞争,最终导致异化。

1987年以来,受国家科委委托,中国科技信息研究所根据国际上最具权威的4种科技论文检索工具,排出各年度高校和科研单位的“学术榜”。在1989年以来的高校学术榜上,南京大学一直名列前茅,1992年至1998年,被SCI收录的论文数连续排名全国高校第一。各高校随即开始跟进,将SCI与职称评定、科研经费等挂起钩来。一时,国内出现SCI论文大跃进现象。

与此同时,在人文社科领域,则出现了SSCI(《社会科学引文索引》)、A&HCI(《艺术与人文引文索引》)、CSSCI(《中文社会科学引文索引》)等评价体系。

在这种背景下,高华的写作,无异于逆潮流而动。

对于高华的转向,颜世安认为,他就是要把史学上有心得的东西做出来,这是一个书生不辜负生命的表现。高华做这项研究,是对历史真的有兴趣,其立场不是党派和政治的,不是家庭遭遇引起的,不是那种满腔的苦大仇深,要去揭露什么。他曾说过,“就是看了许多历史文献资料,梗在心里,不写出来难受”。

至1992年底,高华已写完初稿的2/3。1993年起,他把写作速度放慢,更广泛地搜集、

阅读各种资料。

在朋友余斌的印象里,那时高家净是资料:书、杂志,还有很多野史、个人记述之类。高华嗜书如命。余斌曾从他那里借过一本《中流》杂志,后来高华打电话,催了好几次,直到余斌还回去为止。

1993年,余斌在颜世安那里看到高华的一篇文章,不禁眼睛一亮。这是高华当年发表在《中国社会科学季刊(香港)》的《在道与势之间——毛泽东为发动延安整风运动所作的准备》。

这篇长约近1.8万字的文章,讲述毛泽东如何借助 “道”“术”“势”互动回流,先下手持兵符,继而掌握党权,复而争夺意识形态解释权,再图实现意识形态解释权之扩张,军权和党权之再巩固,最后达到集领袖与导师于一身――“君师合一”之境界,为最终发动延安整风运动,确立自己的新概念在党的意识形态中的领导地位,建立并巩固其在中共党内的最高权威廓清了道路。

这是高华第一篇关于延安整风的重要文章,延安整风前的历史脉络于此条分缕析。

1993年,高华还在《南京大学学报》第4期发表《毛泽东与1937年的刘、洛之争》。高华对于延安整风的研究,在公众视野中如冰山露出一角。

厨房里的写作

上世纪90年代,在高华的记忆中,是“沉潜的十年,埋头耕耘的十年”。他在《革命年代》后记中说:“说来还得感谢我所经历的那个年代:革命年代,我等有幸或不幸生长在这个年代,它给我巨大的冲击,也给了我动力和人生的坐标,我和我的那些理想主义的朋友们,从此注定了不会为了功名利禄去做研究,也不会像研究古董那样去回望过去。于是,就在这喧哗、实利主义的90年代,守着某种信念,以及可能已是陈词滥调的所谓知识分子的责任,开始摸索着观察、研究逝去的年代。”

在埋头研究和写作延安整风的日子里,高华是清苦的。似乎一夜之间,他和同事们发现自己生活在一个“造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的时代。

1992年以后,中国经济开始起飞,然而知识分子的生存处境和社会尊严受到严峻挑战,被迅速边缘化。他们在面对国家权力的同时,惊讶地发现,市场和金钱的压力甚至更直接、更具体(据许纪霖《当代中国的启蒙与反启蒙》)。

高华也不能免受困厄。那时,大学教师工资不高,他老是抽一种中低端的红梅牌香烟,为了补贴家用,还在外面兼过课。

不上课时,高华就在家里写作。书桌上,放一叠稿纸,一块青铜色的镇纸。一只猫伏在脚边。中午写累了,他把爱人头天晚上做好的菜热一热,等儿子高欣放学回家。父子俩常常一边吃饭,一边收听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