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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纪之巨灵：托辣斯(1903) 梁启超(著)
新民子曰。岂不异哉。岂不异哉。不及百年。全世界之政治界。将仅余数大国。不及五十年。全世界之生计界。将仅余数十大公司。
斯宾塞言。野蛮之群。以产业机关为武备机关之供给物。文明之群。以武备机关为产业机关之保护物。吾以为文明之极则。岂惟武备机关为然耳。乃至政治上一切机关。悉为保障生产之一附庸。故观二十世纪以后世界之大势者。则亦於其生产机关焉可耳。吾自美国来。吾请语彼中生计界新飞跃之一魔王。曰“托辣斯。” （二）托辣斯发生之原因 世界事物蕃变之状态万。而贯之之大理一。一者何。曰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是也。曷为适。曷为不适。曰、因於时而殊。因於地而殊。故或内竞而适。或内竞而不适。夫竞者对外之意义也。然则曷云内竞而亦适。曰、凡么匿[谓个体]弱者。其拓都[谓群体]必不能强。欲么匿强。不可不充其发达之力量。内竞者。凡以达此目的也。是之谓适。及竞之既极。而无所以统合之。则不惟对外无力。而内部亦将自敝。是之谓不适。由前之说。故个人主义自由主义尚焉。由后之说。故集权主义干涉主义尚焉。此两者。递相引。迭相胜。如波折。如循环。历史之奇观。莫大於是。在政治界有然。在生计界亦有然。
自十八世纪中叶以后。个人自由主义。日盛一日。吾昔以为由干涉而自由。进化之原则也。既自由矣。则断无退而复返於干涉之理。及观近二十年来世界大势之倾向。而不禁爽然以惊也。夫帝国主义也。社会主义也。一则为政府当道之所凭藉。一则为劳働贫民之所执持。其性质本绝相反也。故其实行之方法。一皆以干涉为究竟。故现代所谓最新之学说。寖寖乎几悉还十六七世纪之旧。而纯为十九世纪之反动。嘻、社会进行之线路。谁能画之。谁能测之。岂有他哉。亦缘夫时之适不适而已。喻斯理也。乃可以观察托辣斯矣。
托辣斯乌乎起。起於自由竞争之极敝。当十六七世纪时。生计学上重金主义盛行。法之哥巴、英之克林威尔等。皆厉行干涉。国以骤强。全欧艳之。转相仿效。既而不胜其敝。逮十八世纪之半。重农派之学说起。颇倡自由。斯密亚丹原富出。益畅斯旨。自是政治上社会上皆起大革命。而生计问题实为之原。百年以来“自由竞争”Free Competition一语。几为计学家之金科玉律。故於国际之通商。自由也。於国内之交易。自由也。於生产制造贩卖种种营业。自由也。劳力者以自由而勤动。资本家以自由而放资。上自政府。下及民间。凡一切生计政策。罔不出於自由。斯密氏所谓供求相剂。任物自已。而二者常趋於平。此实自由竞争根本之理论也。故此竞争行。则生产家不得不改良其物品。低廉其物价。以争贩路。以是之故。不得不求节减其生产费。扩充其生产力。复以是故。新式机器之发明。技术意匠之进步。相缘而生焉。以物价之低廉也。增加需用者之购买力。以物品之改良也。增加其物之利用价值。以汲汲谋扩张贩路也。故交通机关。[即轮船铁路等]随而扩张。而供给日以普及。复以是故。生产家之规模愈大。其所需劳力愈多。劳力需多。则庸率愈腾。庸率腾而劳动社会之精神形质。俱以进步。复以是故。制造家之需原料品也愈渴。竞於购买。故原料价腾。价腾故农虞诸业皆食其利。如此。则於全国全社会种种方面。互添活力。而幸福遂以骤进。论者谓十九世纪之文明。无一不受自由竞争之赐。非过言也。虽然。天下事利之与弊。每相倚伏。自由竞争之过度。其病国病群也。忽又出前贤意计之外。自机器大兴。生产力骤增。而消费力[即买物者]岁进之速率。不足以应之。於是生产过羡。物价下落。不知所届。小资本家纷纷倒闭。而大资本家亦綦惫矣。然其敝固不徒在资本家而已。即劳力者亦随而殃及。何以故。以竞争之故。势不能不廉其价以网顾客。然欲以廉价而购原料品。势固有所不可也。则不得不减劳力者之庸率。而延长其操作之时刻。或用妇女儿童。使为过度之勤动。彼非必好为若是。而为达竞争之目的。迫之不得不尔尔也。加以小资本家。力不克任。相次倒闭。弱肉强食。兼并盛行。於是生计界之秩序破坏。劳力者往往忽失糊口之路。势亦不得不乞怜
於彼之能堪剧争之大资本家。故大资本家从而垄断焉。庸率任意克灭。而劳力者病。物品复趋粗恶。而消费者病。原料任其独占。而生产者亦病。此近世贫富两级之人。所以日日冲突。而社会问题所由起也。於斯时也。乃举天下厌倦自由。而复讴歌干涉。故於学理上而产出所谓社会主义者。於事实上而产出所谓托辣斯者。社会主义者。自由竞争反动之结果。托辣斯者。自由竞争反动之过渡也。
曷云托辣斯为反动之过渡也。托辣斯者。实‘自由合意的干涉’也。自机器之制造日益精。运输之交通日益便。而竞争日剧一日。如上节所云。物品务改良。物价务低减。於斯时也。营业家不能不一改其目的。不求利益之高也。而惟求利益之多。即昔者以每月千金之产物。能博百金之赢利者。今已不可复望。毋宁以每月万金之产物。而求博五六百金之赢利。故生产物不能不增加。实此趋势迫之使然也。於此时也。而欲占优胜之位置。则其必需之能力有数端。（一）必置备最大最新最良最敏之机器。（二）必使用多数精练之职工。乃能利用此机器。而节减生产费。（三）必需用原料品愈多。然后购买之时。其价能较廉。（四）必资本大。信用坚。然后欲借外债。其息较微。（五）必资本大。然后机器及工场。乃可以随时进步改良。（六）必设法利用废物。制造所谓补助物品副产物品者。[详下节]然后劳费少而结果多。（七）必设法使分业以愈趋精密。职工尽其所长。（八）必设法节灭贩卖费用。而因以侵略外国市场。以此八端。故非有大资本者。不能优胜於竞争。至易明也。十九世纪百年间。个人独立之小商。渐次绝迹。相率而走集於有限公司。[日本所谓株式会社]之旗下。皆此之由。於是而第三等之工业全败。虽然。有限公司者。其大小亦无定形也。以十万者与百万者遇。而十万者必不支。以百万者与千万者遇。而百万者亦终必不支。其现象诚有如哲学家费息特所谓大食小大复食大者。於是而第二等之工业亦将全败。於斯时也。生计界之恐慌不可思议。而全社会必受其病。故非有所以联合之而调和之。则流弊遂不知所届。此托辣斯之所由起也。
（三）托辣斯之意义及其沿革
托辣斯者。原语为Trust。译言信也。 此语何以变为生计上一特别新名词。盖多数之有限公司。互相联合。而以其全权委诸少数之人为众所信用者。故得是名。[ 西律凡承受遗产之人未成年或有疾不能自理事者则任托一人为之代理其人亦名托辣斯梯]今略述其组织方法。 可分四种。
（一）以数公司股票之过半数。委托於众所信用之‘托辣斯梯’Trustee数人。此‘托辣斯梯’则以托辣斯证券’付诸股东。 而代理其股东权利。或由直接。或由间接。以督办各公司事业而统一之。各公司之赢利。俱集於‘托辣斯梯’之手。按证券均分之。
（二）以数公司股票之全部。悉纳於‘托辣斯梯’之手。各公司之旧业。由‘托辣斯梯’估价。旧股东除领受‘托辣斯证券’外。仍有权使‘托辣斯梯’负担保之责任。 （三）以数公司之财产。悉纳於‘托辣斯梯’之手。前股东惟受证券。无他契约。 （四）新设立一公司。将旧有数公司之土地工厂机器栈房。一切流通资本。一切客路。乃至种种权利。悉行买收。别以新公司之股票给之。虽然。此新公司不过一名号。其实则以新股票与旧股票交换而已。
观此则托辣斯之性质。可见一斑矣。故生计界组织进化之现象。与政治界殆绝相类。试以美国民族发达之迹比例之。其初小工小商。各以自力营生。如殖民时代。个个独立也。及进而为有限公司。则如分治时代。合多数之个人。多数之家族。而成一州一省也。更进而为托辣斯。则如联邦时代。合并各州各省而成一中央大帝国也。吾故曰。托辣斯者。生计界之帝国主义也。夫政治界之必趋於帝国主义。与生计界之必趋於托辣斯。皆物竞天择自然之运。不得不尔。而浅见者从而骇之。从而尼之。抑亦陋矣。
问者曰。子言托辣斯。所以救自由竞争之极敝。今若此。是亦以更大之资本。与彼次大之资本相竞争耳。而何救之可云。曰。是其性质不同。彼以更大之资本而立新公司者。非使
他公司毙於其马前而不能自立也。托辣斯者。是使旧有之诸公司。悉逃其害。而共蒙其利也。（其不肯加入托辣斯者不在此例）故托辣斯者。平和之战争。而自由合意之干涉也。
托辣斯之成立。耸动一世耳目者。自一八八二年美国之煤油托辣斯始。其翌年亚美利加绵油托辣斯继之。一八八七年。蒸酿托辣斯砂糖托辣斯继之。故谓托辣斯为美国之特产物可也。虽然。其起源已甚古。英国当拿破仑战争前后。煤矿公司各股东。既有相联合公定价格之事。其他各种产业。亦次第联行。前王佐治第三之世。曾以法律禁止之。而奥大利一七五二年修正之刑法。且有禁生计上结集托辣斯之事。然则此物之出现於世界。已在百五十年以前。而当时既有不胜其弊者矣。顾前此组织不完。势力不固。无足道者。自煤油砂糖两托辣斯成立后。其势乃披靡於全美。踵起者岁不绝。於是国中小资本家及劳力者。蒙一时直接之损害。乃嚣嚣然共鸣其非。一部分之学者及政治家和之。故自一八九三年以来。托辣斯之左右袒。实为美国第一大问题。而禁遏托辣斯之法律。遂陆续发布。今述其沿革概略如下。 一八八二年煤油托辣斯成
一八八三年国会议员设立一托辣斯调查会
一八八五年纽约省开一托辣斯反对会以满场一致决议上书於政府 一八八七年政府颁法律令铁路公司不许以特别廉价运送托辣斯货物 一八八九年康沙士省米因省始发布禁止托辣斯之法律
一八九○年爱和华庚达奇路易查拿诸省发布禁止托辣斯之法律 一八九一年阿拉巴马伊鲁女士诸省发布禁止托辣斯之法律 一八九二年纽约省发布禁止托辣斯之法律
一八九三年倭克拉哈马省发布禁止法律????中央政府亦下令凡营业家以联合手段限制自由竞争使物价胜踊者科五千元至一万元之罚金处五年至十年之禁锢刑 一八九六年佐治亚省发布禁止法律????阿拉巴马省修正禁止法律
一八九七年汶天拿省尼布拉士加省南哥罗利拿省南德哥克省狄尼士省同发布禁止法律
一八九八年姚达省阿哈哟省阿康沙省同发布禁止法律
一八九九年米志康省米拿梭达省北哥罗利拿省北德哥克省特沙士省同发布禁止法律????纽约省修正禁止法律
一九○○年密士瑟必省威士康臣省发布禁止法律????合众国中央政府发布托辣斯救济法案凡五条改从前禁遏手段为改良监督手段且改正宪法以托辣斯处分权畀诸议会 自一八八三年至前世纪之末岁。为美国反对托辣斯最剧烈时代。虽然。非惟不能遏绝也。而发达滔滔。日益加甚。亦可知天演自然之力。终非以人事所能逆抗也。以政府之禁也。故不为正式之发达。而为变形之发达。变形之发达奈何。即前所述第四种之组织方法是也。其名则有限公司。其实则托辣斯。自一八八五年以后之托辣斯。大率皆采此方法而成立者也。 今将一八八九年以前。美国所设立之托辣斯。及其所合并之公司。举其重要者。为表如下。 （托辣斯名称）（合并公司数） 庚达奇省酿造公司五十七 美国农产公司二十三 国民壁纸制造公司三十 升降机器制造公司十三
美国炼瓦石制造公司纽约全市同业合并 美国锡箔制造公司三百三十制造局合并 美国绵油制造公司百二十三
国民饼乾制造公司全国大制造所十分之九 国民制粉公司二十
美国麻油制造公司八十二 制纸公司三十五
国民革囊制造公司全国同业之全数世界同业之过半皆合并 制冰公司十二 制造麦芽公司三十
格尔哥士制糖公司全国同业皆合并 万国制银公司二十四 国民制钢公司二十
（附注）以上所举皆资本在二千万圆以上者（又）以上所举皆一八九九年以前成立者。其近四年所续立则有表在拙著新大陆游记。兹不另详。 又将营业之种类。举其所有托辣斯之数。为表如下。 食品类十四 酿造品类十二 烟类五 纸类五 织物类五 皮及树胶类五 木品类二 玻璃及炼瓦类四 化合品及油类十一 钢铁类十八 机器及其余金品类八 电气品类十一 矿品类六
（附注）右表亦举一八九九年以前者。其以后者别详新大陆游记中。
以上所举十三类一百有六所之公司。[实托辣斯]全美国产业之势力。集於是殆过半矣。以视二十年前。则全国公司之数。几仅余百分之二三。而此后合并之率。日烈一日。日急一日。近四年来。一年之所合并。视前此之十年。犹将过之。自今以往。更阅十年。则美国全国。每一业仅有一托辣斯。亦意计中事耳。吾故曰。不及五十年。全世界之生计界。仅余数十大公司。
二十世纪开幕之三年间。美国新成立之大托辣斯。其足使欧洲人乃至全世界人震讋变色者。凡三大端。（其一）则铁路大托辣斯。以千九百年成立。凡合并十一大公司。全美国最大之干线。皆被纲罗。其线路合计四万三千三百余英里。[约当中国十五万里余]足以绕地球四周而有余。其资本为美金十万万零五千四百余万。[ 约当中国通用银圆二十万万有奇]当中国政府二十年之岁入。（其二）则钢铁大托辣斯。 以千九百一年成立。凡合并八公司。[ 内有三公司名为公司实则托辣斯者乃前此已合并多数之公司为小托辣斯今复合并为一大托辣斯也此大托辣斯以卡匿奇之公司为中心点全美国之钢铁业皆归一统矣] 其资本为美金十一万万零四千五百万。此托辣斯之主权者。（即托辣斯梯）其部下职员凡二十五万有奇。（其三）则轮船大托辣斯。以千九百二年成立。凡合并八大公司。有船百十八艘。八十八万一千五百六十二吨。英美德三国大西洋航路之船一纲而尽。黎伦轮船公司者。英国最久最大之公司。其船之往来大西洋者。二十九万三千余吨。英国百余年所以左右海权者实惟此公司是赖。今乃一旦而归诸美国人。以为之‘托辣斯梯。’当摩尔根[世所称托辣斯大王者也其略传见新大陆游记]之谋创此托辣斯也。先至英国与彼公司交涉。全英舆论。目笑存之。乃不数月。而事竟成。欧洲人之相惊以‘美国祸。！美国祸！！！’也。盖有由矣。外此如银行托辣斯。电报